首页 > 文化 > 文学 > 正文

柔软的锯齿
2020-07-13 12:42:50   来源:一闻网   评论:0 点击:

  如果能再早一点,早到去年的这个时候,暖融融的南国初冬。早到他没在志愿书上签字,没穿上一身迷彩,然后在爬战术的草地上滚出草叶和泥浆。
 
  或许,还能更早。他坐在学校对面的快餐店,啜饮一杯烫口的豆浆,在单词书上画五彩的荧光笔迹。他整理考试的提纲,跟在老师身后小跑着提问,把咖啡粉撒在了饮水机上……他用一只耳朵和肩膀夹住手机,两只手给面包店老板付钱,告诉爸妈,农业大学就快结业考试了。
 
  他手里的注射器抖了一下。
 
  面前的“雪鸽”在仰着头看他,黑青的眼珠往上拱拱,鼻子也拱拱,打出一个小小的响嚏,又好像把自己振着了,懒懒地咕噜一下身。
 
  “你一个农业大学高材生儿,这还整不了啊!”
 
  他抬头望望,盯住用一口东北味儿咆哮的排长,“是缺氧了,又冷,本来也不是多大的犬。我先打一针,要是再……”他发现自己在情不自禁地学这位姓陈的大眼睛排长,“我也没招儿。”
 
  排长蹲下,看着他拨开雪鸽的毛,插入细细的针尖。雪鸽是一只棕黑色的犬,刚刚一岁。军犬培养基地把他送过来时,特意说这是一只长得有点小的军犬,但很灵活。你扔出去一卷报纸,它立刻撒脚丫子给你扑回来,不亚于放出去一只飞禽。
 
  培养基地的战士把它放在海拔四千米的雪地上。它举起小爪子,往连队深处一步步走。它从此就叫“雪鸽”了。
 
  雪鸽来的前两天,缺氧头晕,摇摇晃晃。连队里其他的军犬围上来,善意地周围闻来闻去。它吓着了,蹭着往后躲。战士们看它小小的脚爪在雪上倒腾,画出混乱的图形。小小的雪鸽踉踉跄跄,一会儿撞到头,一会儿后爪踩了前爪,整个向一侧倒下去,脸“噗”地扎进雪里,抬起来就是一个冰淇凌球。
 
  “太好玩儿了!”陈排长拨开其他狗,捧起雪鸽的前爪。“咋这招人稀罕!”雪鸽一脸茫然,黑晶的眼睛滴溜溜四顾,忽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尖尖的小牙。
 
  陈排长的大手僵住了。他看到,这只小狗的嘴角一边大一边小,大的那边是因为有个豁儿,而且肿胀不堪,垂下一小块肉。一张口,那块肉就垂挂下来,这让雪鸽显得不那么“稀罕”了。而且,雪鸽的舌尖不是椭圆形,它少了一块,像一只柔软的锯齿。
 
  陈排长挤出一声,“唉呀,这家伙……”这是他的东北话口头禅,“家伙”就是个语气词,不指任何“家伙”。战士们一下子围紧了,一颗颗捂着大棉帽子棉口罩的脑袋凑上来,往那只小小的锯齿上聚焦。有人开始喊,“牧风筝!”
 
  “牧大夫!”
 
  “风筝!”
 
  牧风筝就是他。那声“风筝”是陈排长喊的。这是个平易近人的连队干部,早就把这个农业大学毕业从戎的小伙子当成了自己人,一有事就扯上一嗓子“风筝”!更别说是这种事,正好跟他的专业对口。
 
  牧风筝从送军犬的大车旁边走过来。围着的战士们迅速直起腰——他们相当尊重这个新来的连队兽医,兼军犬训导员。连队里人少,但动物不少。雪山上巡逻冰湖多,悬崖多,雪块多,需要马和军犬。这个需求延绵千里,一直到城区,到都市,到祖国的首都,来到牧风筝自愿入伍,军训过后的分配书上。于是,这个有着颇有诗意的名字的青年,在暖暖的阳光下,走进连队大门。
 
  改革开放这些年,边防环境已经大幅改善。五六年前,牧风筝要是想进来,就得真的像“风筝”一样爬过几里山路,手脚并用,在溜滑的岩壁上攀缘。不过现在不用了,路一直修到连队大门口,还有建成不久的保暖哨楼,时时供应矿泉水。
 
  连长和陈排长组织了欢迎会,拿出橘子和苹果,把保质期极长的袋装蛋糕拆开,当作新鲜烘焙一样,还摆上一大盘奶糖和瓜子。牧风筝抽着鼻涕,强忍缺氧的头晕,绕着冻麻的脚踝。他不怎么说话,或许是累得没话可说,没什么表情。第二天,有的战士觉得他不爱说话,憨厚可亲,就热络上来,啧啧地称,你来的那天就差吃饺子了,快赶上过年嘞!
 
  好像敲碎了一个冰坨子。一个表情从牧风筝冻红的面部下挣扎出来,眼泪开始蓄势。
 
  小战士以为他是太感动了,还有点儿不好意思。牧风筝的睫毛上挂着泪水的冰碴儿,只想,过年也要在这了,过年也要在这了……
 
  以后的三个月,战士们发现牧风筝的话更少了。他已经被封闭在一套厚厚的装具里。迷彩,大衣,手套,口罩,作战靴,毛绒帽子……只有在晚上回营房时,陈排长才看见,从装具里把自己拽出来的牧风筝,对着镜子,大把地抹制式护肤霜。这是高原连队专门配发的。现在山区长期盘旋无人机,每周就这两天要亲自走着巡逻。但他的脚已经冻裂,红红的伤口一丝丝侵占他行军二十里的脚跟。陈排长给了他一盒凡士林,他一边喊着“风筝”!一边掏出这个小盒儿,放进他手里,那只手起了青紫色的小泡。
 
  牧风筝就是用这双手抱起了雪鸽。指尖上结了痂,刮过雪鸽颈下蓬蓬的毛。雪鸽眼睛一眯,再一次舔了舔小牙。牧风筝看见了他不对称的嘴,和有缺陷的舌头。
 
  陈排长急着问,咋回事,得病啦?牧风筝定定地看着,雪鸽无辜地眨巴一下,又一下,梅花形的小爪在空气里挠。周围太静了,牧风筝都能听清它的小嘴正在砸吧,不对称的嘴唇一拱一拱。像一个婴儿。
 
  牧风筝把它放下来,雪鸽又开始摇摇晃晃。陈排长给培养基地打了电话,得到的答复是,雪鸽绝不是畸形。那块舌头上的残缺,是在一次喂食的时候,雪鸽嘴里的肉块太大。饲养的战士怕它咽不下去,噎到喉咙里,想拿剪刀剪下一块。肉和舌头都是红色的,剪子张得太大了……
 
  牧风筝放心了,起码交到他手里的不是畸形病嘛!不放心的人是陈排长,他一只手撑着雪鸽下巴,另一只手把它的头颠来倒去,目光耿耿于雪鸽的嘴。“这家伙……这要能撕咬合格我就服儿你!”
 
  陈排长在哨所三年,三年的雪山冰崖。牧风筝觉得,风景好性能铸成性格,遂让陈排长也利落、坚硬,嘎嘣脆。环境极端,陈排长的军犬要求也极端,也简单。就来一只大点的,猛点儿的,牙尖嘴利的,一站过来像一只大兽,烈烈生风,奔跑似骏马,战斗类虎狼。
 
  而雪鸽瘫在地上。这是它来的第二天,发烧无力,翕动着有赘肉的嘴,舌头不知什么时候滑了出来……牧风筝给犬舍巡逻,脚步像雪鸽的舌头一样,恹恹的,黏滞的,拖拉在犬舍的砖地上。
 
  他发现的时候,雪鸽的舌头依旧在外面,像小婴儿在无声嚎啕。他打开门,摸了摸,雪鸽的鼻子快干了。
 
  牧风筝拔腿就往医务站跑。在那里,他娴熟地配好针剂,动作飞快,手在发抖,插好氧气管,用自己的棉衣垫着它。雪鸽慢慢收回它不规则的舌头,默默地,让牧风筝心上一阵疼痛。
 
  他拎着注射器,窗外阳光融进雪里,光影窸窣,像稀释一样,让他有点放松,有点快慰。他想起大学的校园。
 
  陈排长赶来了,盯着注射器,像看人修理自己的手表一样盯着雪鸽。“这家伙……还是病秧儿。”
 
  牧风筝用手扫扫雪鸽的颈下,把它的头放在自己的左手。一股温热胀痛了他的双臂,妥了,治好了,至少现在好转了。牧风筝没移开手,那是雪地冰湖里所不曾有过的温热,是有融合度的。他咧牙一笑,正如我们所看到的,牧风筝真的笑了,好像被抚摸的是他自己。笑着,扛起雪鸽昏昏沉沉的身子,像掂起一捆深色的麦草,在场的所有战士都看懂了那笑里的内容——我一个军犬训导,是白学的?看好了!
 
  所以,我们有新的景色了。雪川的冬日依旧是洁亮的长虹,但牧风筝很快长了见识。他感叹,这哪是军犬,真的是“鸽”啊!他看见,一只万分迅捷的战士正从注射器下脱形而出。病好了的雪鸽,像柴火里突然迸出的火星儿,会自己狂奔到屋外的雪地,上腾下跃,像一只弹力过大的球,被猛然一掷后,栗子色的毛在风里竖起来,让它膨胀开,胀得很大,无限弥补了它较小的身形。
 
  病好后的雪鸽对牧风筝无比依恋。但它不知道,这只喂它的手,正准备写一张申请书。拥有申请书的牧风筝可以回城,可以调离,可以收线了。
 
  只不过,这只手停了一下,当看到窗外令人惊讶的、跃起的雪鸽。棕色的影子飞起,划出一道弧线,漂亮,卓越,优秀!牧风筝把笔一拍,来了刚半年啊!就试一回,试一回,拿它试一回。不行的话立刻就走,立刻就走……
 
  于是,训犬按照程式。他教它识路,教他如何用前爪去触碰冰面,探一探冰层有没有裂。他把鸡蛋一个个剥到雪鸽的碗里,白花花的。他没管自己正赤着手,在零下十几度的犬舍门口蹲着,看着雪鸽一个猛子扎进去,不对称的嘴一吞一吞。他还故意把雪鸽的装具拆得松松的,让他自己钻进去,然后人和狗无比默契地系紧。雪鸽的脚掌不再打滑。他已经学会在牧风筝前面蹭,人和狗一天来来回回走上二十多公里。牧风筝拽着牵引绳,雪鸽嗅来嗅去,在雪山的路上拱出一座棕色的小桥。
 
  牧风筝再一次给它套上装具,雪鸽可以跟着上山了。陈排长“嘿呦”一声,把雪鸽往肩上扛一下,他发现扛不动了。雪鸽跟着牧风筝半年,不知道被什么伙食喂的,威风凛凛,硕大坚强。陈排长用裹着棉手套的大手,“扑”地拍一下雪鸽的背,扬起雪花,像案板上的面粉。
 
  “这家伙……毛儿养得好!”陈排长把雪鸽交给牧风筝,一行人往山上走。这是雪鸽第一次上山。
 
  人们没发现什么异样。雪鸽还是他的本性,扑扑跳跳,不知疲倦地摇着脑袋,用它畸形的嘴巴在雪上“开垦”,时不时抬起脑袋,回头瞅瞅牧风筝。眼珠经过雪的反射,银耀发亮。尖尖的耳朵上镀了一层雪霜,轻巧机灵,好像真的像一只鸽,就要展翅而去。
 
  所以,陈排长等人叫了几遍,牧风筝是坚决也不走的。他反复摇晃牵引绳,怎么可能呢!一到离连队六里路的山坡下,雪鸽忽然停下了,任牧风筝怎么拽,一步也不挪。那么优秀的雪鸽啊!那在十分钟前还是他的骄傲,如一只小鸟的雪鸽啊!陈排长从排头走下来,看见雪鸽正努力扯回牵引绳,拼命往回扭头,小脚在空中车蹭啊蹭,一阵积雪飞扬。
 
  陈排长说,算了,牵回去吧,它还怕着嘞!这是个大陡坡,上山的必经之路。等到了山坡上,坡度就会缓下来。这一小段是入山之路,算是没扶手的阶梯。不久前一场雪,把石块原有的棱角也盖住了。陈排长牵着的“虎妞”一跃而上,它的主人安慰牧风筝,狗都会怕的嘛,时间还少,多来几趟的事儿……
 
  陈排长上去了,他让牧风筝把雪鸽送回去。牧风筝不走,战士们看到这个新来的训导员比雪鸽还疯狂,他蹲下来,用手推,或者站在坡上,龇牙咧嘴地拽牵引绳。过了一会儿,他摘下一只手套,让青紫色的痂裸露在风里。
 
  牧风筝把手套往坡上一甩。然后就是盯,只需要盯,盯着正往回扭头的雪鸽。如果许多年后,成为功勋犬的雪鸽能有足长的记忆,想起这一幕,这种孤注一掷的眼神,这种分不清是和军犬,还是和自己的角力。
 
  雪鸽扑了上去,但在半道上滑了下来。没事,下面有牧风筝的手接住它,又一抛,雪鸽的嘴紧紧咬住一块石头,稳住后腿,用力一蹬,只上去半个身子,另外半个被牧风筝托住,雪鸽换一块石头咬,它在这种时刻,把缺陷当作了武器,竟想到用嘴来爬。
 
  陈排长一行人上了山,一行战士身边是一行骁勇的军犬。这支队伍有节奏地在雪山上前行,人与人,人与狗,都在恰当的距离和位置。直到他们看见,从山下的方向,远远出现一个棕色的小点,明灭于雪际,好像毛绒绒的飞鸟,若隐若现,朝这行队伍狂奔而来!
 
  雪鸽!一个战士冲过去,他身边的狗也飞跑过去,一口咬住雪鸽空荡荡的牵引绳。雪鸽直冲到陈排长面前,陈排长愣住,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跑过来的,是有了什么力量。雪鸽张开嘴,咬住陈排长作战靴的鞋带,人们看见那张嘴里满满是雪和冰碴儿。
 
  一行人立刻向山下冲去。陈排长不知是什么让雪鸽跑过了4G信号,要传递什么消息。他只知道,自己刚刚讨论,要不要把这只叫雪鸽的军犬送回去,还有那半年没训出什么来的牧风筝。这些念头此时统统如雪鸽脚后的雪沫,一路扬得一干二净。
 
  军犬们奔在队伍前面,像前持的火炬,狂跑如山间飒飒的风。他们在山坡中段,发现了昏倒在地的牧风筝。
 
  牧风筝得了肺水肿,那段山坡上对雪鸽的托举,用尽他全部的力气。在他昏倒以后,雪鸽用不规则的舌头,反反复复舔他,一遍又一遍。之后,猛一回身,往陈排长他们刚刚消失的路上奔去。它跑得踉踉跄跄,前脚伸不开,后脚绊前脚,就像刚走进这个连队。大山茫茫,对这个尚还幼小的生物,对畸形的嘴里潜伏的锋刃状的舌头。要它寻觅,要他适应。
 
  所以,等雪鸽一骑绝尘,跑到陈排长面前时,它大声叫唤,用牙拽着作战靴鞋带。当它带领一溜军犬朝牧风筝所在的山坡狂奔,人们看到的,已经是一个骁猛的雪鸽了。他在刚刚的一路甩走了所有幼小、茫然。他用不对称的嘴紧紧咬住石块,锯齿状的舌头镶嵌在里面。嘎嘣嘎嘣,冰屑抖出一个新的雪鸽来,站在全连面前,眼睛周围的毛炸开,粗粗地喘气,耷拉着舌头。
 
  等牧风筝醒了,说话了,能下床走路了,能走进犬舍,大大地抱住雪鸽的时候,雪鸽茸茸的毛窜进他的衣领,吐出的气热热的。他的雪鸽一夜之间凶猛、成熟、可以成刃成锋。
 
  他打开视频聊天,雪鸽的大脸挤进屏幕。母亲在屏幕那端,她跟牧风筝说,基层待够一年就行,赶紧写申请回来,找女朋友……你还真把自己当个风筝啦!
 
  牧风筝说,这是军犬嘞,是雪山上的军犬,会冲锋,会滑雪嘞!
 
  语气不亚于当年报告农业大学的考试。
 
  他带雪鸽上山,牵雪鸽进自己宿舍,在洗头的时候也淋一淋它颈下的毛。雪鸽已经对牧风筝的宿舍熟门熟路。牧风筝不给它套牵引绳,他会自己跑来,一路颠上宿舍楼梯,直接目标锁定在牧风筝的高低床。陈排长已经在哨所度过三年,从没见过那样的军犬姿态——乐悠悠地,一颠一颠,甚至得意地跃上楼梯,款款迈进房间,吃牧风筝给他剥好的鸡蛋、挑拣的瘦肉,或是半个苹果,一截香蕉,一粒山楂罐头。
 
  牧风筝带着雪鸽巡逻。巡逻一天,别的军犬脚爪会出血,雪鸽除了脚掌,还伤在舌头。这是它多出的一项武器——用嘴咬着冰棱往上爬,又快又稳。有时到了更高的陡壁,陈排长就说,让雪鸽爬!它快!牧风筝晚上回来,常常能在它的舌头上发现大把的血丝。雪鸽不对称的嘴一动一动,哈出腥腥的气。
 
  他把大半的时间留给它,一人一狗相伴而行。训犬讲究的,就是常年相伴,无比默契,人犬合一。广旷的雪原有太多地方可以奔跑,有太足的阳光可以沐浴。雪鸽也大了,已经成为犬队的利器——敏捷迅速,加上嘴,攀爬第一。
 
  没有谁比牧风筝更狂喜。好比没有人明白他曾经捺在心底的秘密。
 
  所以,也没有人明白,哨所上没掉过一滴泪的牧风筝,为何会在那天淌泪。战士们围成一圈,看见要被送走的雪鸽,身体拼命挣扎出车窗。那是在第二年的暮冬,陈排长带着战士上山执行任务之后。
 
  牧风筝跟队上山,雪鸽由他带领。像往常一样,他牵着雪鸽,走上覆雪的山路,越走越远,越涉越深,离连队十五里后,前方赫然着界碑。雪域广袤,界碑鲜明,一队深绿色的战士牵着他们的军犬向它走来,这是两列带装具的生命,都带着姓名牌的生命,此外不复有他。
 
  陈排长命令原地休整。牧风筝掏出水壶,费力拧开被冻住的壶盖,拧不动。他抚了一把雪鸽的毛,攥住雪鸽的一只脚,那是个“握手”的姿势。他给雪鸽按按脚掌。雪山的阳光洒来,牧风筝微微抬头,风筝和该爱漂泊,爱广袤,爱无垠的空,但他算是被这个柔软的生命牵住了。
 
  壶盖还拧不动,他再一用力,感觉身体往后倾了几十度。有战友的声音喊起来了,陈排长喊起来了,好像连雪鸽也喊了起来……一阵巨大的雪烟扑来,他瞬间什么都看不见。大风带来高压,他像被罩住一样窒息,一双手乱舞,才发现自己已经背部着地,双脚腾空,在往下滑,在往下坠……直到腹部被紧紧一勒,像猛地拉住一根弦。
 
  茫茫的白。他在扑面的雪里寻找自己的手指,伸到眼前,总算看清了。然后,他把视线移到腹部,寻找那尖锐的一勒——是他背囊的背绳!拽住了他,缓缓往上移。一定是战友,是他们在拉他,在救他。牧风筝的意识陡然清醒,他一把抓住背绳,努力往上看,雪烟未散,他没发现战友的脸。只有腹部的一股力,让他突然不顾一切,自己蹬着周围的山壁,怀着一种无以名状的兴奋和期待,一寸寸往上挪。他想知道那是谁,那一定是谁!他掉得不深,不到一个人的高度,蹬了几步就爬上来。抬头一看,不是雪鸽!那是“虎妞”,一张标准的嘴呼哧呼哧喘着气。
 
  牧风筝发了疯地站起来。其他战士也爬起来了,说着是前面雪崩了,这里有大风雪。
 
  等到牧风筝跌跌撞撞站稳,又扶起一名战士,他听到前方有呼救声。致密的雪依旧扑面,呼救的内容听不清,但他想起了,他想到走在最前面带队的是陈排长,那是离雪崩最近的人。他可以想象出,那阵大雪把他扑倒之前,曾怎样席卷了陈排长,把他向后铲倒,往下滑,或许还往下坠……牧风筝朝排头冲去,甩掉背囊,疯狂地跑,奋力从雪堆里一次次拔出作战靴。他不知道自己都穿越了什么,一直冲到排头,看到因风雪塌陷的一块陡坡,还有掉落的陈排长,悬在空中,腰间的背囊绳拽住了他,绳子的另一端在一块大石头上,石头结了冰,棱角分明,上面支出雪鸽挣扎的身子,不对称的嘴里咬着背囊绳。
 
  背囊绳不长,雪鸽和陈排长离得很近,都在坡下,要想过去,就得一个牵着一个,紧紧拉住彼此,才能接触到石块,接触到雪鸽,接触到背绳。狂奔而来的牧风筝明白,他明白雪鸽是怎么冲上去的,那是他的骄傲,是敏捷且勇敢的“雪鸽”,他的雪鸽有那个肌肉,有那个素质,有那个力量,有那个机敏……他的雪鸽跟着陈排长一起冲进危险里去了。
 
  战士们飞快拉起手,有的解下自己的背囊绳,一个系一个,往坡下抛,抛给悬空的陈排长。陈排长一把拉住,想在手上套几个结,这时他发现,有一股温热渗进手套,血从雪鸽的嘴里流出来,一滴一滴,来自它不对称的嘴,从嘴旁垂挂的一块赘肉流淌。
 
  雪鸽能攀爬的“武器”永远留在了山上。陈排长被救上来的时候,他们去拉雪鸽,雪鸽不动,它为了能在雪上站稳,把后腿卡在了冰棱后面。牧风筝一用力,拉上来以后,冻僵的雪鸽嘴里鲜血淋漓,混着牙齿,若隐若现出不规则的舌头。
 
  陈排长摘下帽子和棉口罩,大口大口吸着空气,把雪鸽揽进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这家伙……”
 
  成为功勋犬的雪鸽不能再撕咬了,也就不能再做军犬。培养基地要接它回去,像对待以往所有的功勋犬那样,温柔相待,安度晚年。牧风筝牵着雪鸽走出来,它的后腿脱臼刚好,还有点跛。这使它像第一次走进连队大门那样,摇摇晃晃。没有人知道牧风筝的前一夜,他以怎样的心情又剥了一盆煮鸡蛋,挑出瘦肉,一点一点撕得极碎。他独自带雪鸽走了一趟门前的路,这条路曾迎接多少新的生命,又送出多少注视主人和功勋章的眼睛。他相信培养基地的功勋犬待遇极高,爱必须完整。
 
  雪鸽上了车,隔着车窗,呼哧它的嘴,锯齿状的舌头伸着。牧风筝忽地流下眼泪,雪鸽立刻往车窗外挣扎。
 
  一颗颗捂着大棉帽子棉口罩的脑袋再次凑上来,“要不留下吧……”
 
  “不能咬,能巡逻就跟着呗……”
 
  “我们愿意一直养……”
 
  牧风筝的脸被眼泪胀红。他扭头,看了看静穆不动的陈排长,那表情就是在问他,你愿意吗,你愿意留下这已经不是锋刃的武器,在边远和偏僻,只做长情的陪伴吗?
 
  陈排长没说话,或者是没来得及说话。雪照映出大片夕阳的亮红,好像一碗山楂果冻。雪鸽慢慢伸出舌头,柔软的锯齿,在牧风筝的作战靴上一舔,宛如亮亮的勋章。(徐嘉馨)
 
  作者简历:徐嘉馨,女,就读于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戏剧影视文学专业。热爱文学创作,曾于2018年、2019年分别入选第九届和第十届“国家新闻广电总局扶持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参与“红色基因丛书”创作。

相关热词搜索:

上一篇:解渴的绿
下一篇:最后一页

分享到: 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