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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油馍
2012-08-24 09:19:32   来源:雅虎   评论:0 点击:









  我下乡当知青时,学会了烙油馍。
  
  我们代营有三样主食,烙油馍、捞面条、摊煎饼,每一样都能比较容易而且名正言顺地由集体仓库里的粮食转化成为个人口中的美食。在农村,所谓美食,并非好吃之物、脍炙人口的菜肴,而是能吃饱之物。尤其是以公家食,填饱己之腹之食。所以,自从有了人民公社,烙油馍、捞面条、摊煎饼三样主食的身份逐渐变化,先是从一家一户的锅台走向公共食堂,成了不要钱随便吃的大锅饭,又从大食堂走到小灶,走向官场,成为只有少数人才能享用的官食。不言而喻,它们都深深烙着一个村庄经济、社会、政治的痕迹,烙着村里百姓间的人际关系。
  
  本故事讲的就是这三样主食之一的烙油馍。
  
  “烙”,当地口音念“luo(洛)”,上声。这个词不是动词,“烙”不是“做”的意思,烙油馍是一个专有名词,专指白面烙的油饼,三个字不能分开。单说“油馍”者,也有,就是常见的油条,而且是单根的,双根的叫“绞条”。
  
  有一年摘棉花季节,老砖头叫我白天正常干活,晚上去场上轧棉花,把子棉轧成皮棉。本来,那几天我已经安排好了,每晚都去别的村串门儿,不想加班干活儿。会计长禄悄悄告诉我,夜里轧花有烙油馍,队里称麦、磨面。我和长禄住在一间小草房里,关系很好,看他喜滋滋的样子,不好再推托,就答应了。
  
  白天干活时,向队里的青年承辽、小号等人打听,才知道晚上加班干活儿,队里就可以以轧棉花的名义,从仓库领麦子,磨面做夜饭吃。这些麦子可以入账,不怕大队检查,别人也不会说什么。
  
  承辽还说,叫你轧花,还可以用知青的名义,做夜饭就更名正言顺了,再教育嘛。
  
  他们都羡慕老砖头给我派的这个活儿。
  
  夜饭就是烙油馍。没有菜,也没有汤,干吃。
  
  我开始轧棉花了。第一天并没有什么夜饭,我自己忙到半夜,摸黑回去。干了几天活儿才知道,轧棉花的活要干一个多月,夜饭却不是每天都吃。一般情况下,隔三五七天才吃一次,由做饭的丁师傅掌握。
  
  丁师傅残疾人,左腿膝盖以下截肢,架着一根木棍。他做得一手好饭菜,既能做大锅饭,也能整席整场。靠着这门手艺,有人盖房子、娶媳妇,请他帮忙。公家出河工,赋徭役,他也去工地做饭。
  
  再早些,丁师傅参加过志愿军,在连队当炊事员。有一次打仗,他和几个人埋头做饭,忽听前面枪声响得紧,他们加紧干活儿,忙着扇风点火,怕一时耽误前方吃饭,又听见一阵叫喊,抬头看,周围怎么成了一群美国兵,正笑眯眯地向他们招手,才知道自己当了俘虏。丁师傅想到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二老皆在,便偷偷寻空用石块将自己的腿砸伤,又叫美国兵看。美国人看他胡子拉碴,又是个做饭的,无大用,就偷偷示意叫他逃跑,还卸了子弹表示不会开枪。丁师傅拖着伤腿,连滚带爬回到自己部队。领导问他,人家都抓起来了,你怎么能跑回来?是不是放回来的?遂审查。领导比较人道,审查期间还给治疗腿伤。治疗完,丁师傅成了残疾。审查结束,领导在结论上写:战场变节,予以遣返。送回家了。丁师傅虽然残废了,装了木头假腿,幸好他会做饭,靠着这个混碗饭,以此艰难养家。
  
  我晚上在场上轧棉花,老砖头专门把丁师傅叫来做夜饭。他说,还是当兵的靠得住。
  
  每天晚饭后,我先去公路道班挂电话,向公社供电所申请农业用电。农业用电3分钱一度,生活用电7分钱一度。供电所晚8点供电,12点准时结束。我也从8点开始干活儿。
  
  大约干了两个钟头,第一次休息时,丁师傅夹着几根大葱过来。锅台就砌在轧花的小屋里,靠墙角还堆一些柴火,是上一顿剩下的。
  
  丁师傅进屋就动手清灶、刷锅、搂柴火。我就抓紧时间问东问西,其实就是把今晚的话题告诉他,等会儿,不用我提醒,他就会个个人、件件事给我讲起来。
  
  等到我歇够时辰,开动机器干活,丁师傅就去场上找保管称麦子、灌香油,又找磨房技术员磨面。等到他提着一口袋面回来,我又关机,再歇一会儿。这时候,丁师傅开始和面、剁葱花,顺手点把火燎锅底,一面干活一面和我说话。故事就开始从他嘴里往外涓涓流淌。
  
  大概做饭的师傅对吃饭的人数有一种本能的敏感,丁师傅总是从今晚有几个人吃饭说起:看场的保管广福算一个,还有磨房技术员小张,我是干活人,又是以我的名义,天经地义有一份,还有队长老砖头、贫协大榾柮、会计长禄、保管广有,最后加上丁师傅,另外,每次老砖头都会叫一个大队干部,或者会计,或者支书,或者其他有用的人,这样算下来,差不多有十个人。丁师傅就这么数着人,讲着每一个人的故事,水天一色,风月无边。我有时候就把机器关上,坐在他旁边,静静听他讲。丁师傅是个残疾,又背着“战场变节分子”的黑锅,生活中有不少屈辱、不幸和艰难。但是,他的心非常善,讲故事从不说别人的不是,总是把故事中的人说得那么好,我听了很感动。
  
  算下来有十几个人吃饭,其实,真正能来的,也就是七八个,有时候甚至五六个。不是那些当官的不想吃烙油馍,而是有顾忌,不敢每次都来,怕群众知道了有意见。那时候的官,多少还有些敬畏之心。
  
  吃公家的东西,不能通知,看你有没有心领神会的本事。其实,队里做夜饭烙油馍,这件事人人皆知。但是,并不是谁都能来吃。首先,自己要掂量一下够不够格,够格的再想下一步,别没脸地往跟前瞎凑,刚进屋就被吆喝出去。其次,得会看时机,因为不是每天都吃,什么时候吃又不通知,就得自己看了,谁是主持,谁是帮办,再看眼角的余光,留心闲聊时的话音儿,都能使有心人有个约莫。晚上挨到那时光,腆着脸就来了。
  
  贫下中农虽然于文化上欠缺,但是知礼,有德。知道是因为别人干活,自己才能蹭上一顿公家的吃喝。所以,进屋都先和我招呼,赞扬我听毛主席的话,与贫下中农结合,又称赞我干活利索,活场收拾得干净,以后肯定是去公社或者县里当干部的料,有人反驳,说是去南阳,为此还有短时间的争论。围着我说完客气话,他们就迫不及待但是又很有耐心地挪到丁师傅那里,站在锅台旁,看他烙油馍。烙油馍才是他们今晚的主要目标。
  
  丁师傅一个人干活,揉面,切面剂儿,擀片儿,贴锅,膏油,烧火,拉风箱……不是他信得过的人,绝不叫人帮忙。周围的人也知道,只看,只说,不动手。
  
  烙油馍一张一张烙好。搁在锅台边的箩筐里,摞成一摞。周围等着的人抽烟、聊天。很自然,话题就是烙油馍。每人脸上洋溢着喜悦,怀着满意的心情,因为已经确定自己是今晚这顿美餐的享用者,所以用一种很自然的神情说话,不时对着码放整齐的烙油馍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或者提出某些建议,比如加什么作料,在蒜汁辣椒汁里倒几滴醋,就可以使吃烙油馍这件事更为完满。口味不尽相同,于是争论由此出现。但是,那是多么愉快而又惬意的争论啊!烙油馍散发出微微的热气和香喷喷的味道,与周围的愉快交谈,又是多么和谐啊!
  
  丁师傅挺着身子坐在灶前,一会儿看看炉膛,拢把火,一会儿看看锅里,随手转一下烙油馍。别人怎么愉快,怎么评论,他总是眯着小眼睛,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吃饭要等到半夜,供电所12点断电。机器的噪音停止了,大家盼望已久的时辰来到了!
  
  大家还是很有耐心地等我收拾好机器,清理完轧花机的刀槽。他们才开始热情呼唤,来啊!来啊!大家一块儿吃。只要手还没有伸进箩筐里,人们总是彬彬有礼。他们会互让,你先,你先。有人让我先拿。我不在意地说,你先吧。那人就会很认真地做出生气状,撇着脸,说,看看,看看,叫你吃嘛。其实,他眼睛根本就没有看我,看的是烙油馍,或者看别人拿了没有。
  
  我观察了几次,第一个伸手拿烙油馍的,差不多是这几人里官最大的那个,或者是最有权势的那个。如果有大队干部在场,当然是他先下手,大家紧紧跟上。如果只有本队的人,就按照队长老砖头、会计长禄、保管广有这个顺序排下去。
  
  只要第一个人拿到一张烙油馍,一群手就伸进箩筐。不是拿,而是抓。霎时一摞子油饼就少了一半。但是,当他们的手切实感到自己抓到一张温热的、沉甸甸的烙油馍,当喷喷油香阵阵扑鼻时,大家马上又表现出节制和礼貌。毕竟他们是干部,是党员,还要带领生产队的几百个人去战天斗地,去农业学大寨,去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大家把烙油馍扯成一小块一小块吃,边吃边聊,说笑话,赞扬丁师傅。眼睛却盯着盛油饼的箩筐,只要有人吃得稍微快一点,又拿起另一张烙油馍,说话的声音马上就停止了,随着一片痛苦的、憋气般的下咽声,自责的叹息声,大家才伸手抓起另一张烙油馍——不吃完一张,是不能拿另一张的。
  
  也有例外。记得第一次吃烙油馍,我拿着一张饼,满屋子找贫协大榾柮,以表示对贫下中农的敬重。有人劝我,你吃吧,别管他。我转到门外,看见大榾柮正靠门边蹲着,一张烙油馍卷得炮筒一般,正往嘴里塞,看见我,他瞪着泪茫茫的眼睛,脸憋得通红,腮旁的肌肉紧绷,额头暴起血管,被噎得死去活来。那种对“吃”近似疯狂的欲望,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只有丁师傅一个人静静坐在锅灶旁,一条腿架着那支木棍,眯缝着小眼睛,抽着烟,看着吃饼的人们,就像看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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